京都。
风雪犹盛。
女帝一身红衣,久久的站在迎风楼上,少年蓦回首抱着剑坐在一旁,手中拿着那个小本本,整理着最近收集的一些消息。
在那柄剑从槐安落向南楚的时候,女帝便站在了这里。
风雪吹入楼中,在她脚下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毯。
“我一直以为,我算是站在人间高处。”女帝看了许久,蓦然说着,少年抬起头,看着她。
“或许我们站得还不够高?”少年沉默少许说道。
先前那一剑凌空而渡,不知最终会落在哪里,但无论落在哪里,对于女帝而言,都不是一个很好的消息。
“只是因为在人间之上还有个修行界。”女帝似乎有些落寞,缓缓说道,“世人总以为这世间大事,全由我们说了算,但事实上,我们说的,什么都不算,勾芺他们那种人说了才算。”
少年默然不语。
“你觉得那一剑,会落向那里?”女帝回头看着少年说道。
那柄剑已经过去了很久,迎风楼虽高,但看不清人间,纵使迎风楼真的能高到看得见人间,女帝亦不是那种能够看见人间的人。
少年抱着剑,想了很久,他只是一个九流剑客,连当初的云胡不争都要比他强,自然什么都看不明白。
女帝看见少年沉思的模样,叹息一声,说道:“想来明日,或者此后几日,京都或是民间各处,又要向我问责。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?南拓的事情还有着落,不知何地又会出事情。我突然有些明白李阿三为何那么警惕修行界,尽管他们口口声声说不会参与人间之事,但寒风亦无情,却还是照样会冻死无数人。”
少年皱着眉头许久,说道:“寒风无情与修行界什么关系?”
女帝沉默少许,说道:“在于他们的主观意识并非想要祸乱人间,但因为本身具备非凡之力,总会在不经意间决定人世走向。”
少年抱着剑,看着女帝说道:“或者我们可以去问问明天心。”
遇事不决,则问明天心。
女帝看向镇妖司方向,青檐重叠,伴随着风雪一同遮掩过那一处司衙。
“他自己都是快死的人了,未必有心思来管这种事情。”
“但至少他会比我们看到的多一些。”
二人正说着,大雪中却是有道黑气而来,落在迎风楼中,化作一只残破的笔,在女帝身下那些覆雪之中倏忽之间便写下了二字。
高辛。
那支笔正是司主的镇妖笔,自从那晚与那个道门疯道人云北子打过一架之后便断了,然而不知司主用什么方法将它续接了起来,只是依旧残破,无法再回到当初的模样。
那支笔写完那两个字,便悬停在二人身前。
女帝看着上面的高辛二字,叹息了一声,看着那支笔问道:“剑从何来?”
磨剑崖。
那支笔写完这几字,却是在风雪中缓缓离去,只是并非回到镇妖司方向,而是没入风雪出了京都,不知去了何处。
二人沉默下来。
磨剑崖只是一座山崖,人们历来都喜欢以此来称呼崖上的那些人,然而实际上,崖上那个剑宗,原名十年剑宗,只是因为当年剑圣那一代人太过于强盛,磨剑崖便渐渐代替了十年剑宗的名号。
大抵便是因为十年剑宗尚且属于天下三大剑宗范畴,但是到了磨剑崖那一代,便已经远高于人间的缘故。
只是无论是磨剑崖,还是十年剑宗,那都不是黄粱所能接触到的层面。
“所以其实有些东西,知道或是不知道,我们都没有办法。”女帝看着那几字,缓缓说道。
你就算知道了那剑去了高辛,也知道它从磨剑崖而来,但是你依旧无可奈何。
“就这样算了?”少年有些不甘的说道。
女帝看着风雪京都,缓缓说道:“就算世人传闻磨剑崖到了这一代已经趋向没落,但那依旧不是我们能够管得了的层面,连李阿三都不敢动的地方,我们又能如何?”
磨剑崖上似乎什么都没有,一人一剑一崖坪。
但人间依旧不敢动。
函谷观不出,人间谁能去和磨剑崖讲道理?
修行界在走下坡路,人间未尝不是。
当年修行界鼎盛一代,人间亦是有着槐帝这般人。
一同上山,却也一同下山。
女帝看着人间许久,而后看着少年说道:“等会将消息传给右相他们,明日早朝商议此事。”
少年掏出笔记了下来,却又看着女帝说道:“为何现在不召集他们入宫?”
女帝扶着落满了白雪的护栏,一袭红衣不住的被风吹着,沉默许久,说道:“我今日有点累。”
少年看着她说道:“回去休息?”
女帝只是看着京都,缓缓说道:“我要看看人间。”
看看人间,究竟是谁的人间。
左丞当初说过,这是女帝的天下,然而无论是当时,还是现在,女帝都只能看着天下,却管不住太多的东西。
少年沉默少许,从一旁拿了件绒袍,替女帝披上。
风雪肆掠,女帝看了一眼,却又将那件衣裳拿了下来,说道:“这身红衣足够了。”
“很冷。”少年自己都穿的无比厚实,女帝却只是穿着那一身单薄的红衣。
“但这样才是合理的。”女帝平静的说道。
既然下雪,自然便会冷。
或者人间本来便是冷的。
少年将衣服收回去,将一旁火盆中的火烧得更旺盛一些。
京都风雪之外,却是有许多苍甲开始沿着青山大道向南方而去。
那是陈黎所率领的三万京都戍守军,亦即当年诛妖军。
女帝看着那些向着秋水而去的苍甲,回头看着少年说道:“墨阙与地戍那边的守军,还要几日才会调来京都?”
少年翻开小本本,找到某一处,而后说道:“大约三日之后才能到达。”
女帝看回人间许久,缓缓说道:“传令下去,京都三日之内封城。”
少年沉默少许,说道:“这样会不会让民间觉得你少了些帝王气度?”
女帝平静的立于风雪中,说道:“我不要那些所谓的气度,我只要活着。连当初那些朝臣我都杀得一干二净,民间之中,我或许本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女子。”
虽说当初那些事情,人们大多将视线落在了勾芺与镇妖司身上,然而身为当朝帝王,女帝又如何能脱开干系?
少年没有再说话,依旧记了下来。
女帝凭栏看着风雪,说道:“说到底,终究还是因为这个人间过于畸形。修行者这种存在,不应该高于皇权。但偏偏他们高于皇权,却又不愿意参与进人间之事,只是像他们那样的人,无论做什么,又哪里是一句不参与便能说尽的。我倒是有些明白为何千年来槐安那边始终要强于我黄粱。”
少年看着女帝说道: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在他们头上,便赤裸裸的顶着一个修行界,且不论磨剑崖或是函谷观,便是那三千道门,或是凤栖岭上的无数修行之地,都像是一柄柄悬在头顶的剑,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,他们便会落到人间来,所以槐安不得不强大起来。”
少年看向北方,那里有一处大泽。
“但黄粱也有云梦泽。”
女帝只是颇为惨淡的笑笑,说道:“云梦泽传承早就在千年以前便断了,近千年来,有几人得见过那一处巫鬼神教?”
女帝说着,低头看着先前由镇妖笔在雪中写下的磨剑崖三字,风雪浩荡,只是没多久的事,便已经渐渐消淡下去。
“巫鬼神教已经消失于大泽之中,等到北方修行界也一同泯灭于岁月,人间或许才是真的人间。”
女帝缓缓说道。
“或许单纯从世人的角度而言,李阿三所做的事情,并不是错事。人间只有统一,才能与修行界相抗衡。”
修行界与人间从来都不是对立的存在。
只是他们的那条河过于广阔汹涌,若是决堤,人间大河如何能够承受?
譬如冥河将要淹没人间一般。
修行界在帝权的角度看来,便是第二条冥河。
他们可以千年不动声色,但若是有所动静,人间将无法承受那种后果。
京都外青山中,飞雪如絮,三万苍甲沉默的穿过风雪而去。
黄粱并不是没有骑兵,只是因为地势地形限制,大多都是步甲。大规模行军,骑行反而更慢。
好在黄粱军队大多适应长途跋涉山岭,速度自然不会太慢。
然而从京都到秋水那边,亦是一场漫长的跋涉。
先前司主那支镇妖笔在迎风楼写过几个字后,便出了京都,因为风雪缘故,不知去了哪里,然而此时却是蓦然穿过风雪落在了苍甲军中的陈黎手中。
陈黎看着那只突然落在自己面前的那支熟悉的笔,沉默下来。
身旁的副将看着那支笔,倒是惊了一下,说道:“这不是明将的镇妖笔?”
陈黎拿着那只历经无数血腥的毛笔,沉默着点点头。
“莫非是明将另有嘱托?”
副将皱着眉头猜测着。
陈黎却是摇了摇头,看着那支笔缓缓说道:“这支笔其实并不是明将的,而是当年他从某个人手里抢来的。”
副将有些不明白。
陈黎回头看着京都,沉默许久,风雪行军,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块岩石。
“他要我将这支笔还给那个人。”
副将看着陈黎手中那支笔,说道:“为何突然要将笔还回去?”
陈黎有些落寞的笑了笑,将笔收入怀中,说道:“因为明将要死了。”
副将沉默下来。
这个消息其实并没有向世人隐瞒,只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,这似乎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,就像隔壁王二麻子得了重病,但他死不死终究是与你无关的事情。
然而对于戍守军而言,却是另一番意味。
联系到镇妖司的变革,与妖族将要重回人间之事。
司主的死预兆着一个时代的结束。
先帝的死,是一场大幕的开端,而司主的死,便是意味着黄粱目前所处的这个时代,将彻底结束。
那是人间妖族水火不容的一个时代,先帝与司主是黄粱这个时代中最重要的两个人。
二十年时间,似乎无比漫长,也无比短暂,只是倏忽之间,便化作史书所记载的寥寥数字,人间再不见当年之事。
“走吧。”陈黎平静的说道。
没有回头再看京都。